名医李东垣为金元四大家之一,生处战乱之世,民多饥饿、寒冷与精神刺激。由是疾病丛生,以治伤寒之法治之往往乏效,东垣在其历久之医疗实践中,体察此等诸因最易耗人元气,伤人脾胃。
因而倡导“内伤脾胃,百病由生”之论,遵《内经》“劳者温之,损者益之”之义,强调理脾胃,升中气,并自制补中益气汤方。
补中益气汤擅治劳倦伤脾、谷气不胜、阳气下陷阴中而发热之证,为补中益气、升阳举陷之剂:方用甘温之品升其阳气,以达阳春升生之令,其中黄芪补益肺气,肺气有权则卫护皮毛而实腠理,自汗停止。
元气不足,气促懒言,补之以人参。心火过甚,烦热内生,泻之以甘草。白术健脾,当归和血,陈皮调气。升柴以清轻之质,引发胃气上腾而复归本位。全方能益脾肺之气,散在表之寒,升下陷之阳。适用于脾肺气虚而见发热、自汗、少气懒言、体倦肢软、面㿠便溏、脉洪虚软、舌淡苔白等证。
亦可治疗气虚下陷之脱肛、子宫下垂、久泻、久痢、久疟及诸清阳下陷之证。故此方属于温而兼燥,补而兼升之剂。于阴虚、阳虚、阴阳俱虚,上盛下虚及肝肾精血亏损之人则犹若冰炭之不相宜矣。
清·魏玉璜于《续名医类案》中持有异议:“补中益气汤为东垣治内伤外感之第一方,后人读其书者,鲜不奉为金科玉律。然不知近代病人,类多真阴不足,上盛下虚者十居八九,即遇内伤外感之证,投之辄增剧。”
上述两者之间其实并无抵牾,盖东垣制为补中益气汤,用以治疗气虚下陷之证,原不用以治疗真阴不足。东垣生活于战乱频繁之年,且地处北方,气候干燥,每易损伤脾胃而使阳陷入阴,其制此方,出于当时治疗之需要,本无可訾之处,而魏氏生于清代升平之时,处东南卑湿之地、鱼盐之乡,物阜民丰,淫欲日恣,则真阴易耗。
凡此类者,固不可投补中益气,即稍涉温燥,恐亦不受。故魏氏又曰:“非此方之谬,要知时代禀赋各殊耳。”此为智者平心而论、见道之言也。
自古迄今,成方之多正不知其数者也。一方有一方之主治功能及适应证候,方本无过,全在医家之善用不善用耳。
魏氏所说虽确有至理,于今临证所见,沪地自多真阴亏损、上实下虚之人,而适于用补中益气汤治疗者,仍不乏其人。然余于使用补中益气汤之过程中,体会其有如下特点:
其一是现今之患者少见单纯之中气下陷病证,每常兼夹他病,气虚下陷仅为主症或主因。故此类患者处方时不可纯用补中益气汤,宜随辨证加减化裁。
其二患者易见全身性气虚证候或中气不足,常难见到下陷征象,临证时务必细心体认,方不致误。
其三气虚之脉可见大而无力或细软无力。气陷轻微者,脉象常常不显特殊,而气陷严重者,可见寸弱尺强之脉。
今略举病例五则,以说明补中益气汤的部分功效。
一、益气升清,头痛可医
某商店艺徒杨女,数年来苦前额疼痛,时发时止,屡服川芎茶调散及西药不效。一日痛复增剧,相邀余治,诊见脉细苔薄,自诉略有感冒,余诊此女中气虽弱,而当时以治标为急。投疏表、祛风、止痛、化痰之剂不应,感冒亦无好转。
因思患者体倦乏力是中气之衰微;额痛作止不常为气虚清阳不升使然;而感冒之药非借元气以行其药势,则药效难以发挥。
故治疗之关键当益中气、升清阳以健脾胃、实腠理,投补中益气汤加白芷,两帖感冒解,头痛大减,又三帖头痛如失,后竟不复作。
按:《医宗必读》云:“头为天象,六腑诸阳之气,五脏精华之血,皆会于此。故天气六淫之邪,人气五脏之变,皆能相害。”
因而头痛原因有外感,有内伤,有虚有实。而虚证之中,气虚下陷清阳不升,可见头痛作止不常,且多绵绵而痛,兼见倦怠乏力,易于感冒。上述病证即属此类,故用补中益气汤补气升清,佐白芷既除风寒又善治头痛。古方神白散用白芷、甘草、姜葱、豆豉治风寒外感,杨吉老以一味白芷为丸,治头痛如神,名曰都梁丸,已成千古名方。加入补中益气汤中,则标本兼顾而药到病除矣。
二、升脾化饮,痰嗽能治
干部徐某,年届四旬,常患咳嗽,入冬辄发。每服开肺化痰之宁嗽露,可以渐安,因而发必服之,已成案头常备之物。咳止后稍感寒邪又必复作,如此经历数个冬天,病终不除。
1975年2月间就治于余,询知平素精神不振,胃纳不馨,饱食即胀满不舒、心下塞闷,大便软溏,日行二、三次,脉则细小,两尺软弱,舌质暗淡,苔呈薄白。闻其咳声轻浅无力,痰多而稀薄,断为气虚脾阳不运,兼水寒射肺而咳也。投补中益气汤加干姜、五味子,三剂而安,后亦不发。
方为:党参9g,黄芪9g,当归9g,焦白术9g,陈皮4.5g,升麻3g,柴胡3g,炙干草3g,五味子3g,干姜1.5g。
此为气虚下陷兼有痰饮之证,故以补中益气汤健脾升阳,配入干姜、五味化饮敛肺,双管齐下故收捷效。
三、气陷腹痛,须仗补中益气
会计王某,年过五旬,素来健康无病。是年于乡下营建房屋,操持过甚。数日后,自觉脐下气海穴内隐隐作痛,时轻时剧。脉弦软,苔薄白。按其腹部绵软,且得按则痛减,故虑其气虚。
予六君子汤,不效。更加归、芍以调和肝脾,亦不知。余反复推究病情,思必因负重过度,而致中气下陷。前方有益气之能,而乏升举之力,法当补而兼升。且用力不当每致气滞,气滞则血亦不畅,理宜兼顾。
因此给予补中益气丸及三七片同服,丸药每日三次,每次10g,片剂仅服常量之半,日服二次,每次二片,三日后腹痛止,为巩固疗效计,嘱续服补中益气丸250g,三七片二瓶,以后直至退休,未闻腹痛重作也。
四、子夜晕厥,应用泻火升提
某商店经理甘先生,三十八岁。初诊患者形躯肥胖,素体尚健,然近年余以来,却患一奇症:每晚睡至半夜辄醒。四肢不能动弹,口不能言,但心中了了,外界之声响及家人之活动,悉知悉见。
如此经历两小时许,即自行复常,白昼除稍感疲劳外,并无他异,时至夜半,病必复作,循此规律周而复始,虽经中西医药多方治疗,略无征验。嗣后,在某区中医院住院四十天,医家从“怪病皆属于痰”立论,药用二陈汤加味,予以行气化痰,服三十多帖,未见影响,出院后来就余诊。
余察其脉象细软,而两手寸脉尤见细弱,左尺搏大鼓指。推详脉证,是“阳气下陷阴中”之见证。夜半虽阴气极盛,而子时为一阳初生之时,阳气来复,阴霾渐退。值此阴阳交替之候,阳当渐壮而胜阴,缘患者阳气下陷,滞于阴中,无力升腾,是故阳气当升而不能升;又因阴中阳气内郁,阻碍阴阳进退之路。
故阴气当退而不能退,如此便使阴阳之气不能顺利交替接续。而上述诸证见焉。经二小时许进入丑时,阳气渐旺则阴气渐退,由是正阳升发,则一切复常。既然病机若此,则本病之治疗,当“升提下陷之阳气,清泄下焦之阴火。”用补中益气汤加黄柏治之。
方为:黄芪12g,焦白术9g,陈皮6g,升麻3g,柴胡3g,党参9g,炙甘草3g,当归9g,黄柏9g。
服药首剂,病即未发,连服九帖,夜夜安然无恙。复诊时左尺之脉已平,原方去黄柏,即单用补中益气汤方,又服一周,病均未发,就此停药。至今近二十年,夜夜安然入梦乡。
五、气虚地道不通,益气清升浊
前辈徐大姐,于古稀高龄苦便秘不通,初服通便药片,尚可勉强通下,久则失灵。余曾为之诊治一、二次,用益气通便之方,略有小效。彼则急于求成,访求专家名医,经友人介绍请一名医诊治,诊后持处方向余咨询,余见方大骇,全方药有十余味,均是养血滋阴之品,如生熟地、天麦冬、川石斛、玉竹、沙参、柏子仁、火麻仁、全瓜蒌等,药之用量每在15~20g之间。
虽有甘草、茯苓之类,岂敌大队滋腻之害,余劝勿服,终不听之,服四十剂,复邀余诊。
余见其瘫坐椅上,面色黄白相杂,全无血气。语声低微勉强,似难接续。自诉极度倦怠,气短欲喘,大便艰涩,腹脘胀满,五、六日方得便解一次,胃纳甚差,每天仅食一小碗,切其脉大而涩滞不扬,按之软而无力。舌质阔厚而歪向左侧,舌色淡白,苔则白干厚腻。据此脉症,显是阴药过度不仅使中气受戕,脾失健运,痰浊阻滞致上下气机不畅,而且阻遏下焦阳气,阴寒凝滞,遂致地道不通。
治法当健脾化痰,温阳通便。投以香砂六君子汤合景岳济川煎,服后仅大便略有好转,胃纳稍开外,并无他效,且觉口中干燥。
但白厚腻苔渐变薄白微腻,可以测知痰浊渐化,中焦气机复苏。但疲乏无力不见改善,虑其高年气衰,必有清气虚陷之机。改拟补中益气汤合济川煎,自觉服后极为舒适,大便二、三日一行,量多质软,体力渐复,胃纳亦开。两月后,生活学习,走亲访友均已恢复常态。前方服及一年,大便又渐干结,再合魏龙骧先生之白术通便方,竞得幽通气道,大便一、二日即行一次,自然而舒适。以后每日一剂,常服不辍,至今已服及四年有余,稍稍停药二、三日即感中气不续,纳差便涩,再进前药,又可复常,目前仍在服用中。
所用方为:黄芪30g,党参15g,炒白术30g,陈皮6g,升麻3g,柴胡4.5g,炙甘草3g,当归9g,淮牛膝15g,泽泻9g,炒枳壳6g,苁蓉15g,生地15g,大枣30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