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守真”作为老子天道自然观中的一种思维取向,亦可视其为老子思想的核心所在。为什么这样说呢?这要从老子之“道”的原理上说起。老子之“道”在根本上是一种自然之道。
这个自然之道,既是万物之起源,又是万物形成规律及其所依凭之途径。它自然而自发,没有外在力量强加于其之上,此即后人所言“天道自然”之意。
回归真实,也就是要回归天道自然。这一根本的思维取向实质上也就是一种价值取向。
所以在老子看来,人所要做的一切(德的领域),不过是顺应自然而符合天道自然,可是人类历史所显现的人为事物,是远离自然之道,所以人为事物的根本取向是理所当然地回归真实。
看看“道”与“德”相连所涵括的内在意向就可明白老子此层意思。“道”与“德”相连,意谓“道”可为个别事物所拥有,而个别事物一旦拥有“道”时,即成为了它的“德”,此即“德”之古义为“得”的深意所在。
德在《老子》中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道创造了万物,万物各自体现出的本性就是“德”,它是“道”所赋予的,是“道”的体现。没有道,就没有万物;没有德,万物就失去了本性。
德者所得于天,能全天理即为有德。具体到人,顺之于性、得之于心即为人之德;具体到物,顺之于理、自足其性即为物之德。综观之,中华文明中儒、道共遵的“中和”之道,其实亦源于老子抱一而守中的自性和谐原则,并建基于“道”之“德”上,因而老子的自然之道的原理中,又无疑深含着一种可贵而永恒的和谐精神。
一、莫之命而常自然回归真实思想
天道自然,人道岂可违反自然?这里的“自然”,是指自然而然、自己如此。老子强调“莫之命而常自然”(《老子》五十一章),旨在让万物顺任自然而不要加以干涉。因而政治的最高境界即“无为”,连孔子也接受了这一理念。这是儒道二家的共同之处。
《老子》五十一章的全文为:“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宰。是谓玄德。”
陈鼓应先生的意译为:“道生成万物,德畜养万物,万物呈现各种形态,环境使各物成长。所以万物没有不尊崇道而珍贵德的。道所以受尊崇,德所以被珍贵,就在于它不加干涉,而顺任自然。所以道生成万物,德畜养万物;使万物成长作育;使万物成熟结果;使万物爱养望风调护。
生长万物却不据为己有,兴作万物却不自恃己能,长养万物却不为主宰。这就是最深的德。”“莫之命而常自然”的深刻之处就在让事物自然而然地展开自己本有的历程,而不要作出违反其本性的行为。
老子所谓:“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老子》七十三章),正可作为“莫之命而常自然”这一命题的另一种解说:它诉诸于自然的根本规律,这种规律是不争攘而善于得胜的;不说话而善于回应的;不召唤而自动来到的。
实质上,世间最大的和谐就来自顺从自然(规律)而使万物“自足其性”、“各就其位”。顺从自然(规律)才会让事物的本性更加充实圆满,社会伦理与国家政治一皆如此,这是和谐的原理所在,强加人为偏离规律必定会远离事物本性。
这是老子强调“尊道而贵德”的根本原由,也是他对“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老子》三十八章)的深刻体验,而这一深刻体验,导引并开启了孔子儒学及《中庸》“肫肫其仁”的人生境界。道无二端,自足其性的中和之道,乃顺从天理自然、純一不已之极致。
《中庸》说:“浩浩其天,渊渊其渊,肫肫其仁。”这无疑是对天、天命的无限性、绝对性、永恒性的一种敬畏之词。“浩浩”是广大无限之义,“渊渊”是深远无穷之义,“肫肫”则是深厚恳切之义,同时也是生命成德而有根源之义。儒道二家的尊道贵德之论,词异旨同,上达本体。
老子所谓“四大”,即人、地、天和道。地、天和道都是按自然规律运行的,人当无例外。因而天道自然的根本内核就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是老子关于“人天”的基本理念。
人应当与天地和谐,“知和曰常”、“知常曰明”。反其道而行之,那就是“不知常,妄作凶。”这都是老子天道自然理念中和谐原理的价值取向,是具有伦理精神的价值取向。
据此,老子还运用“水”、“牝”、“婴儿”等征象喻示道德,其中深涵着一种回归真实之精神。由是,“功遂身退”,乃“天之道”。“爱民治国”,当“为而不恃”。由是而引申出的老子回归真实精神的高卓之处便在“贵以身为天下者,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可以托天下。”
意谓看待世界珍贵如其身,爱护世界如爱其身。从这一视角看,老子五千言不独为“隐士”所发,更为圣王而发。圣王当以“不干扰”的方式来治理世界,才可显现天道自然的真实。所以我们紧接着要探讨的就是老子无为之道的内在精神。
二、无为之道的内在精神:贵真
“无为而无不为”是《老子》三十七章中提出的一个重要思想命题。“无为”,很容易被人们误解为无所作为,其实它的核心旨意是说顺天道之自然而不妄为,所以王弼注曰:“顺自然也。”
那么,老子为什么又要接着“无为”而说“无不为”呢?这实在是老子深髓哲思对后人的重大启示,它告知人们:你若能谨守天道而顺其自然,便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原来,“无不为”是由于不妄为的“无为”所产生的效果。
如果用现代术语可转换成:按规律办事,你就没什么行动不能成功(无往而不胜);因为你把握了贵真的精神,而贵真才能“自正”,自正才能长久。
还是先看看老子《道德经》的原文:“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老子在这里主要是想提示:一种理想的治国之道,在无为而自化,所谓自化,当然是指让人民自我化育,自生自长,自我体现。而“无为”显然是符合老子天道自然观中顺其自然的思想宗旨的,它针对着“有为”,因人的有为常常是“妄动”。
显然,“静”、“朴”、“不欲”都是“无为”的内涵。汉代司马迁看出了其中的奥妙,所以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说:“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司马贞索隐引《老子》也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
今人陈鼓应在《老子注译及评介》中亦认为老子的原意还在:统治者自身如能做到清静、真朴、不贪欲,对人民如能做到不骚扰、不侈靡、不扩张私人意欲,百姓的生活自然可以获得安宁,社会自然和谐真实而无所不正。
从哲学层面看,老子认为万物之本源为“道”,而道以“无为”为其本性,它是无为而自然的,能守此“道”,万物便顺应自然而变化。实际上,宇宙演化及其规律之“道”,对老子而言虽有点神秘(“道”毕竟不可言说),但并不复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个“自然”,指的是自己而然。道是自己如此的,自然而然的,非有意造作而然。“自”是自己,“然”是如此,即自己如此,非外力所推动。
因而,在老子那里,道是在自然状态中“无为而无不为”的。正因其“无为自化”,从而它不是“使然”的,从而呈现为一种决无勉强、自然而然的境界状态。
后来郭象在给《庄子.齐物论》作注时就说:“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今人所常说的自然之道、天然如此、天理自然,其实均源自古人所说出的以上这些意思。
虽然老子深刻地透视到之所以必须无为而因任自然,是因为天道运行,本来就是不含造作而自己如此的,但真正要认识老子的“不敢为”“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我们却要从老子对一切人为造作,往往成为人类万恶之渊薮的理解入手。
处于长期战乱而陷于瘫痪的春秋战国时代,老子早已洞察到:天下不宁,乃因在上位者施行种种权谋、智巧,滥用权力。
老子亟欲开出一剂“无为而治”的良方,不仅是要统治者消除嗜欲,自化自正;更是要让人们彻底认识无为而治的规律,让统治者仿效自然无为的天道。
所以老子还要强调:“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从老子的“不敢为”到“无败”、“无失”,我们当能体认老子“无为”的深意所在。
然而决非仅仅如此,当老子说起“以无事取天下”,“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时,我们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无不为”的老子,“无为”的实质,在通过它的顺从天道自然之规律——通常我们谓之“顺其自然”,从而真正达到一种理想的效果。
比如说,计划经济就违背了社会历史发展之规律,而市场经济则顺从了这一规律;后者显而易见的效果,是丝毫不以人之意志为转移的。
其实,中国古代经济思想中的“藏富于民”,就深涵老子“圣人以百姓之心为心”的哲理,难道它能全然从“无为”中而出?这里我们分明看到“不扰民”而顺乎民心地“以无事取天下”之无为准则,理所当然地达成了老子的境界——我无为而民自化。
无论如何,以“无为”来表征以至透进“无不为”,是老子那“不塞其源,不禁其性”的让开一步、让其自生自长的深心所在。这在中国思想史上,不啻是一个极高的智慧。
曾问道于老子的儒家创始人孔子,竟然也心存敬仰之意地赞赏过“无为而治”之理念。《论语.卫灵公》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看来,儒家仍要靠领袖人物“恭”、“正”的道德人格力量感化,来达到其无为而治的境界。
不过我们并不能由此而断定孔子没能体会到老子天道自然无为的内在精神,事实上,孔子面对变化的世界,亦发出过“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的深长感叹。如果说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是将自然演化的宇宙观,用之于实际的社会政治;则孔子只是看中了它那出神入化的境界并以此倡导一种道德精神。
老子的无为是负面的表达,孔子则是正面而积极的表达。老子的无为教人致虚守柔、以退为进;孔子则相信礼是上天秩序的一部分,因而强调仁、礼并重,内外合一;从而梦想符合礼的行为成为一种习惯性或自发性行为。然而在老子看来,情况恰相反,礼不仅是着意设计的产物,而且是被深思熟虑地付诸实施了。
庄子作为道家另一创始人,深化了老子的自然无为观。他将“真”的理念嵌进了无为思想中,他坚信不断演进中的“人为”系统,必将失真而不自然。正如人在运使“机械”的同时,必然会引发“机心”之智巧;然而机心生,则人道失真,人道失真则一切都不自然了。
甚而,机巧意识产生技术,而技术导致异化,这是现代的事实,然而它不正源于庄子所言的机巧(设计性)的“有为”意识?
所以《庄子》呼之欲出的是一种“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的“忘”的智慧,庄子说得太妙了!人相忘于道术,才能获得“大自在”;真正的自由自在,人才能没有一切恐惧而得其天年。
事实上,“忘”的目的乃在化掉那些人为之造作。所以对道家而言,真正的无为而治,背后乃有许多原理的支撑。而道家智慧的聚焦点,就在把不合自然的造作去掉。关注庄子,就无法不进入其思想的另一层次,这就是自然无为之道的审美、艺术化倾向。
《庄子.知北游》所传达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不就是告知人们:自然无为作为最高的美,也是最高之人生境界;因而法天贵真的创造,顺应万物自然本性而不加造作,才能“以天合天”吗。他的“庖丁解牛”,大概也是顺乎物之自然而丝毫不露人工技巧的极美、极自由之例吧。
人与道的分离毕竟在人类领域中发生了,而这正是老庄道家不断发问而极其关注的问题。老子对此的回答是它起因于文明的兴起,庄子则进一步解说:人的各种有意识的目标——财富、荣耀、权力乃至种种满足新感觉的方式,必将造成巨大的人工机巧取;而大伪机巧诞生之日,不就是巧取豪夺的社会争斗之始?
由此,老庄还注意到机巧、功利带来的道德失落与社会和谐的崩溃。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这一始于“失道”的连贯逻辑链,竟终成事实之演绎,而这一切仅由于人为的意识与人为的目标,与自然之道离得太远。
至此,我们不难忆起老子关于“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的告诫,而我们只有在充分理解了无为而无不为的命题之后,似乎才能获知,老子原来是在诉说:最高的德,是不带有任何深思熟虑的、无丝毫勉强之态的“无为”之德;而德性低下者,却在在留意人们说他失德,这足以使他时时处于“有为”状态。
老庄的“无为之道”,毕竟难以应合后世“人文演进”的强大潮流。只是在极度“人为”巨浪滔天的大潮中,留一点老庄启示的回声于心中,即可让我们随时省悟:人类社会从无驻足的演进,是否与自然之道相合相符;毕竟,“无为”的原理其内在理性是要斩去过分的人为造作。
今天,当这一真理重新显现它的光辉时,人们开始注意到何为“生态文明”;而对现代化浪潮中的离轨者,“无为”之道将让他倾听天道自然之声,从而多一份紧贴大自然怀抱的真性情。
三、见素抱朴的守真原理
现代汉语中的“朴素”二字,即来自老子“见素抱朴”(《老子》十九章)的命题,“素”是没有染色的丝;“朴”是没有雕琢的木;素、朴字异而义同。持守素朴之道,是老子的终极价值取向。对比孔子“绘事后素”一说,我们似更能理解老子的见素抱朴。
《论语.八佾》载:“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孔子欲借绘画须先有素白之质地的比喻,引申“文”与“质”的匹配关系,以此强调人的质朴性情对于外在礼仪的重要,此中透露出的实质精神就在:形式与内容的统一,才是最大的和谐。
这也正是老子“见素抱朴”的本意所在,老子反对的就是那种虚浮的外在的文饰,因为它无处无时不在破坏事物的内在的统一与和谐。正是立足于这一逻辑,老子才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老子》十九章)陈鼓应先生解释说:“仁义本来是用以劝导人的善行,如今却流于矫揉造作。有人更剽窃仁义之名,以要利于世。那些人夺取职位之后,摇身一变,俨然成为一代道德大师,把仁义一类的美名放在口袋里随意运用。
庄子沉痛地说:‘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这种情形,或许老子那时代还没有这般严重,但已经足以遘害人民了。
所以老子认为不如抛弃这些被人利用的外壳,而恢复人们天性自然的孝慈。”仁义一旦被人利用而成为一种形式或外壳,内在的整体的和谐就被破坏殆尽了。
所以老子的见素抱朴,实乃针对时弊而发,他要使人们返朴归真,持守纯朴的天性;这既保持了人与人,也保持了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最为完整的统一与和谐。逻辑的起点始自人性的“见素抱朴”。为此,真正有道的人必然是少私寡欲,见朴抱素,专气淳和,加强自身修行的。
说到这里,我们不能不指出老子所强调的:“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老子》十八章) 仁义者道之实。世衰道微,非仁义无以正之;故大道之废赖有仁义也。不察乎此者,自难本道以为治。
而专尚智慧者,更不知智慧若不以仁义为前提,则无以烛奸而反启大伪。是故“见素抱朴”的体道者,在根柢上必崇仁义而又不失于矫揉造作。这才是“见素抱朴”的和谐原理之所在。
老子所谓“致虚”、“守静”,其目标取向即在守真,去除人后天习染的遮蔽或伪饰。虚静才能专一不二、无欲无为,才能去除不和谐的种种伪饰。
牟宗三先生就颇有见地地指出:“《道德经》中所说的‘致虚极、守静笃’就代表道家的工夫。当然关于工夫的词语很多,但大体可集中于以此二句话来代表。极是至,至于虚之极点就是‘致虚极。’守静的工夫要作得笃实彻底,所以说‘守静笃’。”
老子的人生哲学总是延伸到政治哲学的,道通为一,其学理上逻辑立足点即在于此。就和谐的视角看,“致虚”、“守静”也好、“见素抱朴”也好,通向治国之道就必然是:“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老子》五十七章)诚如黄克剑先生所言:“从‘无为’到‘自朴’是自上而下的‘见素抱朴’,它消解着‘法令滋彰’以至流于文弊的政治,把一向为权力之争所累的政治化导于无形。”
可以说,《老子》是中国第一本站在民本立场上专对侯王说的政治哲学书。老子政治哲学的理想社会是和谐社会,和谐社会是其核心理念。
如此看来,老子的“自然”、“无为” 、“见素抱朴” 乃至“守真”,是有其逻辑通路而自成系统的,其内在的回归真实之原理与精神也是可以察见的。作为老子道学文化的深厚资源,这一原理及精神必将越来越受用于世人。
此诚如当今学界所达成的共识:道学文化是参天地、赞化育、贯中西、通古今的大学问,对人类未来的文明有着无与伦比的意义,她不仅是中华民族最伟大的文化资源,也必将成为世界文明相互交汇的凝聚点,道是人类精神回归的家园。而如果它是一个虚假的世界,能作为我们的家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