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蝙蝠在夜间飞行的时候,可以发出我们人耳听不到的超声波,超声波在蝙蝠飞行路线上碰到其他物体,就会立刻反射回来,蝙蝠接收超声波的回声定位来判断周围的空间方位。换言之,当蝙蝠在黑暗当中飞行的时候,它的世界里只有不间断的震动。
至于青蛙的眼睛,则只能识别运动的物体,面对静止的景物,青蛙则熟视无睹。换言之,在青蛙的视觉里,只有永无止尽的运动,不存在相对的静止。
最奇怪的是鱼,一只眼睛长在左脸,一只眼睛长在右脸;又或者是比目鱼那般,两只眼睛怼在一起——我们因而完全无法想象鱼的视觉究竟是个什么图景。
我们看见其他众生,觉得很奇怪;
其他众生看见我们,也被吓个半死: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
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南华经·齐物论》
所有众生的世界,全都各各不同。
不用说动物在认知世界的时候,与我们人类差距甚大,就连我们人类自己,面对同一番景物,也常常能够看到彼此完全相反的东西,正是: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宋]杨万里:《竹枝歌》
因此,所谓的“纯粹客观世界”,到底是否存在?整个宇宙究竟是什么样子?
或者说,这天地宇宙,就是我们眼前所看到的样子吗?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在吾等人道众生的视觉认知之外,天地宇宙还有另外一番模样?
现代自然科学,预设了一个纯粹客观世界的存在,认为宇宙就是一片茫茫无际的汪洋大海,而我们,只是其中的沧海一粟,所以需要不断向外扩张、发现和征服。
然而老君爷早早就提出了相反意见: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道德经•四十七章》
这个话完全不留情面,直指现代自然科学的鼻子,说:年轻人你方向搞错了,宇宙不在外面,而在里面,你越是向外探索,你距离宇宙的真相(天道)就越远。
于是,在我们的常识之外,道教哲学提出了另一种世界观:天人合一。
所以三十代天师虚靖真君才会说:你的内心,就是你的世界(宇宙)。
夫心者…… 用之则弥满六虚,废之则莫知其所。
其大无外,则宇宙在其间,而与太虚同体矣;
其小无内,则入秋毫之末,而不可以象求矣。
——《三十代天师虚靖真君语录》
世界不在心外,而在心内,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反之亦然。
天、人之所以能够合一,乃在于天、人本来就是一体的,吾人之所以无法理解和体验到这一点,就是因为,我们的心太小了,忙忙碌碌,每天为生计或名利所困。
在《南华经》当中,有一个故事,说是在鲁国有个叫梓庆的工匠,经由他所制作的“鐻”(在钟鼓两侧作支撑的柱子,形象似虎),就好象真的老虎一样,难辨真假。于是鲁侯就向他询问其中的诀窍。
梓庆说,他的诀窍就是在开工之前斋戒静心,斋戒三日,忘记了功名利禄;斋戒五日,忘掉了工巧技艺;斋戒一个礼拜,仿佛连自己的四肢形体也跟着忘掉了,也忘记了还有朝廷和公王,外界的纷扰渐渐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了内心的绝对专注,于是他就进入山林,直接从合适的木材当中看到鐻的形态,然后把木材多余的部分去掉,心目当中的鐻就被打造出来了,其形象之所以栩栩如生,或许就是因为梓庆本人已经与天地合一。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
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曰,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南华经•达生》
通过斋戒静心,工匠梓庆忘掉了塑造并限制“小我”的生计、功名、技巧、肢体,从而能够与更大的自我——天地宇宙——相应,将老虎的模样(宇宙当中的一份子)栩栩如生地雕刻了出来。
在这个雕刻过程当中,梓庆不是去向外“模仿”老虎的形象,而是将自己的生命境界扩展至天地宇宙之后,“从中取出”一个老虎的形象。
通过斋戒静心,忘小我,合大我,然后抵达天人合一之境,将天地宇宙容于一心,又岂止工匠制鐻?宋元以后久负盛名的道教雷法,其根本理论也是如此:
道者,灵通之至真;法者,变化之玄微。道因法以济人,人因法以会道,则变化无穷矣。当知法本真空,性源澄湛,了一心而通万法,则万法无不具于一心;返万法而照一心,则一心无不定于万法。
雷霆者,乃天之功用也。且夫人身与天地合其体,太极合其变。天地五雷,人本均有,是性无不备矣。
——《正统道藏•正一部•道法会元》
无论工匠制鐻,还是高道召雷,其法虽殊,其道一也。
修道,根本而言是修心,扩展心量,神游太虚,与天地合,天地长存,而吾亦长生矣。
此所谓我之本心,而空劫以前本来之自己也。
然则果何物哉?杳兮冥,恍兮惚,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
强名曰道,强名曰神,强名曰心,如此而己。
由是观之,岂不大乎?岂不贵乎?
——《三十代天师虚靖真君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