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道轮回看文明体系和生命世界之关系
2014年5月，潘麟老师于东方生命研究院讲授《密勒日巴尊者传》。在讲授完“论鬼神文化的生命学内涵”后，导师就“人类创造的文明体系和本然的生命世界之间的关系”做了详尽、透彻的阐述。
生命探索需要同时探索两个世界：一个是先天的生命本身；另一个是后天的文明世界，这两者互为前提，互为因果，时刻处于互动之中。大道似水就是生命似水，先天的、本然的生命很像河水，而后天的文明文化很像是河岸，河岸引导、规范着河水，但河水也同样修改着河岸，有时河水还会越过河岸，挣脱河岸的束缚，或毁坏旧有的河岸后创造一个全新的河流，但这样情况是不多的，多数时候，河水是被河岸所严格掌握着的，此时河流完全决定着河水的方向、形状、速度等。
古老的文明文化如同古老的河流，新兴的文明文化如同形成不久的河流，不同的文明文化很像不同的河流。每当有一种文明文化，就有一条生命的河流。人类的文明文化体系有多少个？自可能性上讲，有无数个，因此生命的存在方式、表现形式、显化次第，及生命诸内涵与属性之显化多少和所呈现是偏是圆、是直接是间接等等，则存在着无限可能性。也可以将生命比喻为水，将文明文化比喻为瓶——水是同一个水，而装水的瓶子则有着大小、形状、颜色等无限可能性。随着文明文化的发展，先天的、本然的生命就会越来越被文明化、文化化。
比如佛家讲六道轮回（佛教只是印度文化的一个部分，除了佛教外，耆那教、印度教、锡克教等整个印度文化都承认有六道轮回的存在，并将其文化体系建基于六道轮回之上），当你承认六道轮回并不断地谈论六道轮回的同时，六道就被创生了出来，或曰被固定了下来。佛家有句话：“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意思是你的心、意识就像一个画家，想画山就画山，想画花就画花，想画小鸟就画小鸟，想画什么就出来什么。你相信有六道，就有六道存在。六道是怎么来的？就是你相信来的。你不相信六道，就没有六道！儒家、道家、基督教的生命世界中没有六道轮回，因为它们的文明中没有六道。
因此，文明给你塑造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你的现实就是什么样的世界。文明塑造这个世界以什么作为原材料呢？它是用本然的生命作为原材料。如果把本然的生命比喻为泥土，那么后天的文明文化就是泥土塑造出来的陶罐。你可以做出任何你想要的陶罐，这就是文明的形态。文明的形态就是生命的形态。文明给你构建出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你就拥有了什么样的世界。由此可见，文明文化对一个人的影响、浸染是深入骨髓的。
人是文明的产物，人不可能彻底离开自己所处的或所接受的文明文化。你因为接受了佛家文化，就接受了六道轮回，你就真的能看到六道轮回，能在禅定中看到天人，看到饿鬼，看到畜生，等等。这些境界和景象是从哪里来的？谁制造的？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它本来就有，另一种是文明文化缔造出来的。如果有一个文明说这个世界有七道或八道众生，那么你一定能看到七道或八道众生；如果有一个文明说这个世界只有三道众生，那么你就只能看到三道的众生。如果再有个文明告诉你这个世界连三道都没有，只有人道，那么你看到的就只有一个人道，你就会把你的一切爱恨、得失、美丑都放到一个人道中去体会，去理解。包括你的修行，就会在人道中完成，这就是儒家。儒家拒绝承认有六道，它将六道压缩到一个人道中来，它把人生的修行都放在一个人道中来完成。儒家告诉你没有六道，你根本不需要六道观念、鬼神观念，但你照样可以解脱。这就是文明对人的重新塑造作用——它把你塑造成什么，你就是什么。
释迦牟尼为什么要提六道呢？因为在他之前的印度传统文化中六道的观念就已经盛行了，他不可能完全脱离他的时代背景和历史传统。为了因势利导，他能做的就是最大可能地净化、疏导已有的文明体系。他不可能彻底否定已有的文化传统，这是不现实的。他先肯定，接收，再在此基础上对已有的文明进行反省、净化、提升和系统化处理。
任何一个圣贤都带有强烈的民族特色和时代特色。释迦牟尼最了解六道之真谛，最了解文明文化本身对人的重新塑造、重新定位的功能。他为什么不像孔子那样将六道压缩到一个人道中来呢？因为当时的印度已经强烈相信六道是真实存在的，他只好因势利导，在肯定六道之后再努力引导大家超越六道。佛家一开始建立了很多概念系统，然后通过般若类经典把这些系统全部解构和超越，佛陀讲了二十二年的般若类经典，在这一讲法时期，他否定一切，超越一切，之前说过的一切都“无”（即超越）掉，就是为了带领大家从那个已有的后天文明中回归到本然的生命世界。
到高级阶段的时候，佛家是没有六道的，如密宗的大圆满、大手印，禅宗等。六道的概念在佛家其实是很初级的概念。大圆满里六道连提都不准提，你提一下就要受到惩罚，也没有观想，没有咒语，只有觉醒，除了觉醒什么都没有！为什么在大圆满之前有那么多的观想、咒语、手印，还有那么多的理论要学习呢？佛陀采用的是先将你装进文明的框架之中，再把你从文明的框架解脱出来的方法。为什么要用如此麻烦的办法呢？因为印度的文明已经有了这么多的概念，你只能在接收的基础上超越它，超越文明的渲染，超越文明的一切意识形态，最后回归生命之本然。这只是最大限度地超越文明，其实并不能彻底地超越文明。它不可能最终彻底地超越它自身文明的根本特色而不带痕迹地走向生命的圆满。圆满都是凭借着某一个文明体系的圆满，觉醒也是就着某一个文明体系的觉醒。觉醒也是分形态的，有儒家式的觉醒，佛家式的觉醒，道家式的觉醒，等等。就整个人类文明而言，你要开悟必须就着一个文明体系而开悟，你不可能脱离开某一文化体系而独自觉悟。
佛教中有个概念大家必须知道——辟支佛，又名缘觉佛或独觉佛。虽然叫作辟支佛，但他不是佛。辟支佛是小乘佛法中的一个果位。小乘中的另一个果位是大阿罗汉。辟支佛跟阿罗汉之间最大的区别是罗汉都是在听闻佛陀教化后而修成的果位，而辟支佛是没有接受佛陀的教化，独自思悟，悟出生命之真谛的人，故又名独觉佛——独自走向觉悟（佛即觉悟之义）。辟支佛是避开了常规方式（即接受佛陀等圣贤的教导和文明文化的熏陶）而开悟的人。独觉佛这一果位在佛教中的地位是很低的，与罗汉同级别，都属于小乘果位，进入不了大乘。为什么？佛教对于这种野生野长的方式、未经过某一文化体系的长期熏陶而独自开悟之人，在给予肯定的同时更多的是否定，认为他们成就的极限也就是小乘果位，不可能成大果、正果。这个否定是有道理的，要获得佛陀这样的成就，是必须就着一个大的文化体系才可能的。当你接受一个文化体系的时候，这个文化体系所包含的文化基因就会呈现在你面前。比如你接受了佛教，虽然你尚未明白六道的内涵，但六道依然会真实地对你产生作用，会真实地、时刻地影响着你，这就是文明的“全息性”，也叫文明的DNA。对佛教而言，它任何一个概念都包含了佛教的整个文化体系，你接受佛教某一个概念的同时，你就接受了整个佛教体系，这个体系就会在你身上发生作用。
比如你今天只是学了“佛”这一个概念，不懂六道，但明天你梦里就可能梦到六道，或者打坐的时候在禅定中出现了六道，你死后就有可能进入到六道中天道或地狱道等等。为什么？因为你已经接受了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已经在你的意识中营造、展现出了一个六道的世界。同理，你只要接受了儒家一个概念，就接受了儒家所有的概念。一个概念包含 （全息）着所有概念，一个信息包含所有的信息，这就是全息性。
很多时候你很难判断、区分你所理解的这个世界是后天营造的，还是先天本然的生命世界。通常你接触的都是后天文明文化所营造出来的生命世界，即后天化的生命世界。但这也是一个真实的生命世界，不要以为后天的就不是真实的。后天的文明的生命世界以本然生命世界做原材料，就像泥土（本然生命世界）做成的陶罐（后天化的生命世界），它拥有着泥土的一切特征。当泥土变成陶罐时，泥土融入进了陶罐，所呈现的是陶罐。这时你可以说没有了本然世界，只有文明世界（陶罐之外无泥土）。一个文明化的生命世界和一个本然的生命世界，两者合二为一了。你把所有的泥土全部拿来做陶罐，这个陶罐之外就没有泥土了。就像后天的文明所营造的这个生命世界，已经把全部本然的生命世界囊括进去了，所以除了文明世界之外，很大意义上来讲，就没有了本然的生命世界。
所以什么样的文明就有什么样的人生，这就体现了文明对你的重要性。如果你接受了一个邪恶的文明，它就会给你带来一个邪恶的生命世界，你就永远在这个邪恶的生命世界中，逃不出去。如果你接受的是一个光明的文明体系，那么你就生活在光明之中。你接受一个什么样的文明体系，就把这个文明体系营造成了一个真实的生命世界。你住进了其中，你就成为它，这个文化体系也成为你，永远不分彼此了。
如果这个文明给你一个六道世界，你的生命中马上就会出现六道；如果给你一些罗汉、菩萨的概念，在你的生命中马上就能展现出这些罗汉、菩萨；如果另外一种文明说没有罗汉、菩萨，没有六道，你的生命世界中所有的罗汉、菩萨和六道马上就消失了。文明给你什么，你就是什么。
如果你们听懂了，就明白了生命的所有奥妙，也明白了人类文明体系的所有奥妙，它不简单地是一个文明文化。文明文化一旦和你的生命配合上，文明的世界就是你生命的世界。给你一个儒家文明，你就会营造出一个儒家式的生命世界，你内在的生命就成为儒家式的。那你死后会不会进入六道？不会！你死后立即涅槃，立即进入永恒。为什么？因为儒家不给出“六道”这个概念，你的生命中就没有六道，你也就永远进入不了六道，你会完全按照儒家的方式慢慢地成长，走向一个圣人，走向一个“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的境界中，即圣人的化境之中，然后达到圆满。你生前就在涅槃，死后还在涅槃，永远都在涅槃中。佛家给你一个“六道”的概念，如果你在生前没有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大彻大悟，死后必入六道。因为你相信六道，因为你走进了这个文化体系。人是否进入六道，依你所接收的文化体系而定。这个时候你们就会知道，儒家有多么厉害。儒家没有六道，没有生死，什么都没有，但这就是儒家的厉害之处。很多人以为儒家这个文化太差劲，连六道、鬼神、生前和死后都没有。
儒家弟子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如果孔子一说鬼神，鬼神的世界就打开了。一打开，你一生就会纠缠于鬼呀，神呀。生前纠缠，死后纠缠，轮回了还在纠缠着，生生世世纠缠不休。孔子一刀切断——永无鬼神！永无鬼神后你的生命中将永远不再出现六道，不会有六道这个事实，这就是生命科学的奥妙。
归根到底总结成一句话：信神则神在，不信神则神不在！信六道，六道在！这个在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在，不是一个心理暗示或者一个概念，而是生命学意义上的在，是存在意义上的在。很多人把概念理解成仅仅是一个大脑沟回中的印象，或者说是在大脑沟回中一个细胞的烙印，即你的记忆。其实并非如此，站在生命学的角度来看，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它是一个世界。你接受什么概念，就接受了什么世界，就接受了什么事实。所有的概念都是事实，而不是一个空空的、心理学意义上的记忆。
每一个文明都营造了一个世界。你接受什么样的文明文化，就是在营造什么样的生命世界。为什么孔子那么注重文化，整天念念不忘的就是文明文化，而且感叹：文明不昌！文不在斯乎？他删诗书，定礼乐，把过去腐朽的文化去掉，是想营造一个他理想中的文明世界、文化体系。他想给你营造一个美好的生命世界。
孔子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他让你避免了很多生命成长中的陷阱和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就做减法，减到最后就变成了“温良恭俭让”，就这么几个字。你只要把“温良恭俭让”做好了，就立即成佛，就这么简单。他已经把成佛跟普通人拉得最近，吸得最紧。在这个过程中，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全部都剔除掉了。
而印度文化，释迦牟尼并没有完成这项剔除工作，他并没有给你做减法，而是在给你做加法，不断地往里面加了很多东西，所以他的世界十分丰富。但麻烦也就出在这里，因为他的世界太丰富了，像森林一样，你进入到这个像迷宫一样的森林之中就迷失了。就你这点小智小慧哪经得起那么大一个迷宫啊！你一进去，三搞两搞就把你搞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你就迷失在里面。能进入佛学这个迷宫并且能够从里面走出来的人很少很少。所以，这就是佛法的麻烦之处——它太博大精深了。
从这个角度来讲，佛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不知文明跟你生命关系的紧密，他没有在你的生命中做减法，而是做加法。这一点有点像饮鸩止渴，不断地用翻新的花样和手法来吸引你，但这些只是起到了临时性的吸引，它一旦被作为一种文明文化，一旦作为一种传统被传承下来以后，就成了你后世的包袱和麻烦。他营造了一个极为复杂的生命世界和思想体系，你进去就出不来了。
所以现在佛陀的教法从本质上来讲，会越走越艰难。因为不断翻新的花样就像一个人身上的包袱背得越来越重，结果就是随着历史越往后推移，佛教产生的大师就越来越少。所以佛教一定会走向末法时代，这是它自己造成的。
按照佛教的说法，说现在佛教进入了末法时代，很多学佛的人就很悲观，说末法时代不能成佛或成佛倍加艰难，原因就是你被佛教无比复杂的花样所迷惑了。佛陀住世的时候，他的弟子三天五天就能成为罗汉、菩萨，现在你学一辈子可能也成不了，不是因为你比他们笨，而是佛教自身太过复杂了，就被各种各样的花样（名相和术语）所缠绕着，所阻碍着，你就迷失了。如果他做减法，减得像儒家那样，佛教就会出来一大批大师。就是因为现在佛教花样太多了，使你不能轻易地透过这个文明而走出这个文明，走向觉醒。所以现在学佛的人都很可怜，都在痛苦中，本来社会上已经够痛苦的了，学了佛以后由原来的五个痛苦增加到现在的八个。学佛的目的是为了消除痛苦，但是很多人学了以后痛苦反而更多了。
佛家的末法时代并不代表儒家末法时代，也不代表道家末法时代，它只代表他自己。所以不要笼统地说现在是末法时代，这句话的正确表达是：现在是佛教的末法时代。儒家、道家、基督教并没有什么末法时代。那么佛家的这个末法时代是怎么形成的？就是佛家自己形成的，他的世界太复杂了，他把自己弄成了一个迷宫。本来他做这么多的花样是方便法门是为了度众生的，但方便法门太多了，超出了它自己把握和驾驭的能力范围，这些方便法门已经成了阻碍而不是方便了。
所以，所谓的“八万四千法门”在很大程度上来说是一种麻烦，是一种障碍，而不是什么骄傲。一个法门就够了，何必要八万四千？你看基督教就一个“阿门”，祈祷上帝就够了，需要八万四千法门吗？太多了就相互阻碍，这个文化就死掉了，就像打结一样，你缠绕我，我缠绕他，相互缠绕到最后就成了一团死结，就把整个佛法缠绕在一起，再也打不开了。
什么样的文明，就会缔造什么样的生命世界；什么样的生命世界，就是由什么样的文明所缔造的。到底有没有六道，依文明而定，你接收到佛教这个文明以后，就真的有六道了。那些大师都可以把六道中的天道挥手之间展示出来给你看，甚至用照相机都能照下来。他说他是文殊菩萨的化身，你不信是不？他转身一变就成了文殊菩萨，你用照相机都能照下来。然后你说我眼花了，你玩障眼法，你玩魔术，那他总不能骗了照相机吧？为什么能够出现这种现象？为什么儒家的朱熹做不到？儒家的朱子也是一代大师，为什么他做不到一转眼就变成一个文殊？孔子是圣人，都做不到，而一个普通的修行人修行了几年一转眼就变成了文殊，难道孔子还不如他？为什么孔子变不成文殊？孟子变不成文殊？为什么？这就是不同的文明体系、不同的文化体系所缔造出来的不同风格的人。如果孔子当年接收的是佛家文明，那么他一转身不仅能变成文殊，还能变成地藏菩萨、普贤菩萨等等。
文化体系的重要性就是，要想给每个人的生命缔造一个美好的世界，就要从改变文明文化，改变思想体系下手。这既是开始也是结束，这就是孔子告诉你的真理。
孔子说，人归根结底是文明动物。人的一切取决于你接受什么样的文明。你接受什么样的文明你就是什么样的人。你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文明体系中，你就是什么样的人。这就是孔子告诉我们的终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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