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伤寒缵论

卷下»脏结结胸痞痛

“问曰:病有结胸,有脏结,其状何如?答曰:按之痛,寸脉浮,关脉沉,名曰结胸也。何谓脏结?答曰:如结胸状,饮食如故,时时下利,寸脉浮,关脉小细沉紧,名曰脏结。舌上白胎滑者,难治。”

结胸者,阳邪结于阳也;脏结者,阴邪结于阴也。然胸位高,脏位卑,其脉之寸浮关沉,两俱无异。然脏结之关脉,更加小细而紧者,以关脉居上下二焦之界,外邪由此下结,积气由此上干,实往来之要冲,所以病在下而脉反困于中也。若见舌白苔滑,则外邪固结于里,其势最重,以表里两解之法俱不可用,故为难治。其不出方者,正欲入深究其旨而施治,非不治也。治之务在分解表里错杂之邪,使阴气渐下而内消,客邪渐上而外散,庶可图功于万一也。

“脏结无阳证,不往来寒热,其人反静,舌上苔滑者,不可攻也。”

脏结之所以不可攻者,从来置之不讲,以为仲景未尝明言,后人无从知之。不知仲景言之甚明,人第不参讨耳。夫所谓不可攻者,乃垂戒之辞,正欲人详审其攻之之次第也。试思脏已结矣,匪攻而结何由开耶?所谓其外不解者,尚未可攻,又谓下利呕逆不可攻,又谓表解乃可攻痞,言之已悉。于此特出一诀,谓脏结无阳证,不往来寒热,其人反静,则证不在六经之表里,而在上焦下焦之两途。欲知其候,但观舌上有无苔滑,有之则外感之阳热挟痞气而反在下,素痞之阴寒,挟热势而反在上,此与里证已具,表证未除者,相去不远。但其阴阳悖逆,格拒不入,证转凶危耳,岂结胸腹内拒痛,而脏结腹内不拒痛耶?此而攻之,是速其痛引阴筋而死,不攻则病不除,所以以攻为戒。是则调其阴阳,使之相入,而滑苔既退,然后攻之,则邪热外散,阳气内消,此持危扶颠之真手眼也。

“病胁下素有痞,连在脐旁,痛引少腹,入阴筋者,此名脏结,死。”

按病人素有动气,在当脐上下左右,则不可发汗。素有痞气,在胁下,连脐旁,则不可攻下。医不细询,病家不明告,因而贻祸者多矣。

以上脏结例。

“病发于阳,而反下之,热入因作结胸;病发于阴,而反下之,因作痞。所以成结胸者,以下之太早故也。”

病发于阳者,太阳表证误下,邪结于胸也,病发于阴者,皆是内挟痰饮,外感风寒,中气先伤,所以汗下不解,而心下痞也。凡结胸正在胸中,此正太阳全盛之邪,因误下乘虚而入,故曰热入因作结胸,是处方名为“陷胸”,若痞则多偏胸胁,而无正中结痛之候,故但言因作痞,而不用“热入”二字,其邪之盛衰可知,是处方名为“泻心”。观其主治,则虚实迥然不侔,则知表邪为阳,里邪为阴也明矣。或言中风为阳邪,伤寒为阴邪,安有风伤卫气,气受伤而反变为结胸,寒伤营血,血受伤而反成痞之理?复有误认直中阴寒之阴,下早变成痞者,则阴寒本无实热,何得有下早之变?设阴结阴躁而误下之,立变危逆,恐不至于成痞,停日待变而死也。

“太阳病,脉浮而动数,浮则为风,数则为热,动则为痛,数则为虚。头痛发热,微盗汗出,而反恶寒者,表未解也。医反下之,动数变迟,膈内拒痛,胃中空虚,客气动膈,短气躁烦,心中懊憹,阳气内陷,心下因硬,则为结胸。大陷胸汤主之。若不结胸,但头汗出,余处无汗,齐颈而还,小便不利,身必发黄也。”

脉浮而动数,虽主风热,亦主正虚。虚故邪持日久,头痛发热,恶寒,表终不解。医不知其邪持太阳,未传他经,反误下之,于是动数之脉变迟,而在表之证变结胸矣。动数变迟三十六字,形容结胸之状殆尽。盖动数为欲传之脉,变迟则力绵势缓而不能传,曰有结而难开之象。膈中之气,与外实之邪两相格斗,故为拒痛,胃中水谷所生之精悍,因误下而致空虚,则不能藉之以卫开外邪,反为外邪冲动其膈,于是正气往返邪逼之界,觉短气不足以息,更烦燥有加,遂至神明不安,无端而生懊憹,凡此皆阳邪内陷所致也。

“结胸者,项亦强,如柔痉状,下之则和,宜大陷胸丸。”

结胸而至颈项亦强,证愈笃矣!盖胸间邪结紧实,项势常昂,有似柔痉之状。然痉病身首俱张,此但项强,原非痉也。借此以验胸邪十分紧逼。以大陷胸汤下之,恐过而不留,即以大陷胸丸下之,又恐滞而不行,故煮而连滓服之,然后与邪相当。观方中用大黄、芒硝、甘遂可谓峻矣;而更加葶苈、杏仁以射肺邪,而上行其急,煮时又倍加白蜜以留恋润导之,而下行其缓。必识此意,始得用法之妙。

“结胸证悉具,烦躁者亦死。”

“亦”字承上,见结胸证全具,更加烦躁,即不下亦主死也。烦躁曷为主死耶?盖邪结于胸,虽藉药力以开之,而所以载药力上行者,胃气也。胃气充溢于津液之内,汗之津液一伤,下之津液再伤,至热邪搏饮结于当胸,而津液又急奔以应上,正有不尽不已之势。胃气垂绝,能无败乎?此结胸诸法,见几于早,兢兢以涤饮为先务,饮涤则津液自安矣。

“伤寒六七日,结胸热实,脉沉而紧,心下痛,按之石硬者,大陷胸汤主之。”

“热实”二字,形容结胸之状其明,见邪热填实于膈间也。前条言寸脉浮,关脉沉,此言脉沉紧更明。盖紧脉有浮沉之别,浮紧主伤寒无汗,沉紧主伤寒结胸,则知结胸非中风下早而成也。

“伤寒十余日,热结在里,复往来寒热者,与大柴胡汤。但结胸,无寒热者,此为水结在胸胁也。但头微汗出者,大陷胸汤主之。”

治结胸证,所用陷胸之法者,以外邪挟内饮搏结胸间,未全入于里也。若十余日热结在里,则是无形之邪热蕴结,必不定在胸上,而非结胸明矣。加以往来寒热,仍兼半表,当用大柴胡汤,两解表里之热邪,于陷胸之义无取也。“无大热”与上文热实互意,内陷之邪但结胸间,而表里之热,反不炽盛,是为水饮结在胸胁。其人头有微汗,乃邪在高而阳气不得下达之明征。此则主用大陷胸汤,允为的对。

“太阳病,重发汗而复下之,不大便五六日,舌上燥而渴,日晡所小有潮热,从心下至少腹硬满而痛,不可近者,大陷胸汤主之。”

不大便,燥渴,日晡潮热,少腹硬满,证与阳明颇同。但小有潮热,则不似阳明之大热;从心下至少腹,手不可近,则阳明又不似此大痛。因是辨其为太阳结胸,兼阳明内实也。缘误汗误下,重伤津液,不大便而燥渴潮热,更加痰饮内结,必用陷胸汤。由胸胁以及胃肠,始得荡涤无余。若但下肠胃结热,反遗膈上痰饮,则非法矣。

“太阳少阳并病,而反下之,成结胸,心下硬,下利不止,水浆不下,其人心烦。”

此条虽系并病,以其反下之而成结胸,当随见所变之证,而归重于结胸也。误下之变,乃致结胸下利,上下交征,而阳明之居中者,水浆不入,心烦待毙,伤寒顾可易言哉!

“小结胸病,正在心下,按之则痛,脉浮滑者,小陷胸汤主之。”

小结胸病,正在心下,则不似大结胸之高在心上也。按之则痛,比手不可近,则较轻也。而脉之浮又浅于沉,滑又缓于紧,可见其人外邪陷入原微。但痰饮素盛,挟热邪而内结,所以脉见浮滑也。黄连、半夏、栝蒌实,药味虽平,而泄热散结亦是突围而入,所以名为“小陷胸”也。

“寒实结胸,无热证者,与三物小陷胸汤,白散亦可服。”

寒实结胸,乃寒饮结聚而无大热也。意谓小陷胸,半夏、栝蒌实,足以去其痰饮,又虑黄连难祛寒实,故又主白散,取巴豆之辛热破结,贝母之苦寒开郁,桔梗载之上涌为的当耳。

以上结胸例。

“伤寒,汗出解之后,胃中不和,心下痞硬,干噫食臭,胁下有水气,腹中雷鸣下利者,生姜泻心汤主之。”

汗后外邪虽解,是必胃气安和,始得脱然无恙,以胃主津液故也。若有因邪入而内结,因发汗而外亡,两相告匮,其人心下必痞硬,以伏饮搏聚,胃气不足以开之也。胃病,故干噫食臭,食入而嗳馊酸也;胃病,故水入而旁渗胁肋也;胃中水谷不行,腹中必雷鸣而搏击有声,下利而清浊不分也。虽不由误下,而且成痞,设误下之,其痞结又当何似耶?

“伤寒中风,医反下之,其人下利日数十行,谷不化,腹中雷鸣,心下痞硬而满,干呕,心烦不得安。医见心下痞,谓病不尽,复下之,其痞益甚。此非结热,但以胃中虚,客气上逆,故使硬也。甘草泻心汤主之。”

此条痞证,伤寒与中风互言,大意具见。可见病发于阴下之而成痞者,非指伤寒为阴也。下利完谷,腹鸣,呕烦,皆误下而胃中空虚之互辞也。设不知此义,以为结热而复下之,其痞必益甚,故重以胃中虚,客气上逆,昭揭病因。方用甘草泻心汤者,即生姜泻心汤除去生姜、人参,而倍甘草、干姜也。客邪乘虚结于心下,本当用人参,以误而再误,其痞已极,人参仁柔无刚决之力,故不宜用。生姜辛温最宜用者,然以气薄主散,恐其领津液上升,客邪从之犯上,故倍用干姜代之以开痞。而用甘草为君,坐镇中州,庶心下与腹中渐至宁泰耳。今人但知以生姜代干姜之僭,孰知以干姜代生姜之散哉!但知甘草能增满,孰知甘草能去满哉!

“伤寒五六日,呕而发热者,柴胡汤证具,而以他药下之,柴胡证仍在者,复与柴胡汤,此虽已下之,不为逆,必蒸蒸而振,却发热汗出而解。若心下满而硬痛者,此为结胸也,大陷胸汤主之。但满而不痛者,此为痞,柴胡汤不中与之,宜半夏泻心汤。”

五六日呕而发热,为太阳之本证。盖呕多属阳明,然有太阳邪气未罢,欲传阳明之候;有少阳邪气在里,逆攻阳明之候。所以阳明致戒云:呕多虽有阳明证,不可攻之,恐伤太阳少阳也。此本柴胡证,误用下药,则邪热乘虚入胃,而胆却受寒,故于生姜泻心汤中去生姜之走表,君半夏以温胆,兼芩连以除胃中邪热也。泻心诸方,原为泻心下痞塞之痰饮水气而设,此证起于呕,故推半夏为君耳。

“伤寒大下后,复发汗,心下痞恶寒者,表未解也。不可攻痞,当先解表,表解乃可攻痞,解表宜桂枝汤,攻痞宜大黄黄连泻心汤。”

大下之后复发汗,先里后表,颠倒差误,究竟已陷之邪,痞结心下,证兼恶寒,表邪不为汗衰,即不可更攻其痞,当先行解肌之法以治外,外解已后,乃用大黄、黄连,攻其湿热凝聚之痞,方为合法耳。

“脉浮而紧,而复下之,紧反入里,则作痞。按之自濡,但气痞耳。心下痞,按之濡,其脉关上浮者,大黄黄连泻心汤主之。心下痞,而复恶寒汗出者,附子泻心汤主之。”

伤寒脉浮而紧,即不可下,误下而紧反入里,则寒邪转入转深矣。外邪与饮搏结,故心下满硬,若按之自濡,而不满硬,乃是浊气挟湿热痞聚于心下,则与外邪无预也。浊气上逆,惟苦寒可泻之。上条大黄黄连泻心之法,即为定药。若恶寒汗出,虽有湿热痞聚于心下,而挟阳虚阴盛之证,故于大黄黄连泻心汤内,另煎附子汁和服,以各行其事,共成倾痞之功。即一泻心汤方中,法度森森若此。

“伤寒,胸中有热,胃中有邪气,腹中痛,欲呕吐者,黄连汤主之。”

伤寒,邪气传里,而为下寒上热也。胃中有邪气,使阴阳不交。阴不得升,而独滞于下,为下寒腹中痛;阳不得降而独菀于上,为胸中热欲呕吐。故于半夏泻心汤中除去黄芩而加桂枝,去黄芩者,为其有下寒腹痛也,加桂枝者,用以散胸中之热邪而治呕吐也。经曰:上热者泻之以苦,下寒者散之以辛。故用黄连以泻上热,干姜、桂枝、半夏以散下寒,人参、甘草、大枣以益胃而缓其中。此分理阴阳,和解上下之正法也。常因此而推及脏结之舌上苔滑,湿家之舌上如苔者,皆不出是方。

“太阳中风,下利,呕逆,表解者,乃可攻之,其人漐漐汗出,发作有时,头痛,心下痞硬满,引胁下痛,干呕短气,汗出不恶寒者,此表解里未和也,十枣汤主之。”

此证与结胸颇同,但结胸者,邪结于胸,其位高,此在心下及胁,其位卑。然必表解乃可攻之,亦与攻结胸之戒不殊也。其人漐漐汗出,发作有时,而非昼夜俱笃,即此便是表解之征,虽有头痛,心下痞硬满,引胁下痛,干呕短气诸证,乃热邪搏饮之本证,不得以表证名之。见汗出,不恶寒,便是表解可攻之候。设外邪不解,何缘而得汗乎?攻药取十枣汤者,正与陷胸相仿。伤寒种种下法,咸为胃实而设,今证在胸胁而不在胃,则荡涤肠胃之药无所取矣。故取芫花之辛以逐饮,甘遂、大戟之苦以泄水,并赖大枣之甘以运脾,助诸药祛水饮于胸胁之间,乃下剂中之变法也。

“伤寒发汗,若吐若下解后,心下痞硬,噫气不除者,旋覆代赭石汤主之。”

汗吐下法备而后表解,则中气必虚,虚则浊气不降而痰饮上逆,故作痞硬,逆气上冲而正气不续,故噫气不除,所以用代赭石领人参下行,以镇安其逆气,微加解邪涤饮,而开其痞,则噫气自除耳。

“伤寒,服汤药,下利不止,心下痞硬,服泻心汤已,复以他药下之,利不止,医以理中与之,利益甚。理中者,理中焦,此利在下焦,赤石脂禹余粮汤主之。复利不止者,当利其小便。”

误下而下利不止,心下痞硬,服泻心汤为合法矣。乃服以他药下之,他药则皆荡涤下焦之药,与心下之痞全不相涉。纵痞硬微除,而关闸尽撒,利无休止,反取危困。用理中以开痞止利,原不为过,其利益甚者,明是以邻国为壑,徒重其奔迫也。故用赤石脂、禹余粮固下焦之脱,而重修其关闸。倘更不止,复通支河水道,以杀急奔之热,庶水谷分而下利自止耳。

“本以下之,故心下痞,与泻心汤痞不解,其人渴而口燥烦,小便不利者,五苓散主之。”

泻心诸方,开结荡热益虚,可谓具备,乃服之而痞不解,更加渴而口燥烦,小便不利者,五苓两解之法,正当主用。盖其功擅润津滋燥,导饮荡热,所以亦得为消痞满之良法也。

“太阳病,外证未除,而数下之,遂协热而利,利下不止,心下痞硬,表里不解者,桂枝人参汤主之。”

误下而致里虚,则外热乘之,变为利下不止者,里虚不守也。痞硬者,正虚邪实,中成滞碍痞塞而坚满也。以表未除,故用桂枝以解之,以里适虚,故用理中以和之,即理中加桂枝而易其名,为治虚痞下利之圣法也。

“伤寒发热,汗出不解,心中痞硬,呕吐而下利者,大柴胡汤主之。”

外邪不解,转入于里,心中痞硬,呕吐下利,攻之则碍表,不攻则里证已迫,计惟有大柴胡一汤,合表里而两解之也。

“太阳病,医发汗,遂发热恶寒,因复下之,心下痞,表里俱虚,阴阳气并竭,无阳则阴独,复加烧针,因胸烦,面色青黄,肤瞤者,难治。今色微黄,手足温者易愈。”

凡表里错误,证变危笃,有阴已亡而阳邪尚不尽者,有阳邪尽而阳气亦随亡者,有外邪将尽未尽而阴阳未至全亏者,此可患不可愈所由分也。大率心下痞与胸间结,虽有上下之分,究竟皆是阳邪所聚之位。观“无阳则阴独”一语,正见所以成痞之故,虽曰阴阳并竭,实由心下无阳,故阴独痞塞也。无阳阴独,早已括尽误下成痞大义。无阳亦与亡阳有别,无阳不过阳气不治,复加烧针以逼劫其阴,乃成危候,其用药差误即可同推。

以上痞证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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